悟空一直以为自己是神仙。

虽然他的法力在神仙中不是最强的，但他的成长速度远远超越了别的的神仙。谁都无法预知他的潜力到底有多大，但毫无疑问的是，那将是足以令任何神仙羡慕的境界。

可他不是神仙。

他是去了花果山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神仙的。

那天菩提带他到花果山，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极乐之境，这里环境幽深，到处都是参天古木，这里没有封闭着他的窗户，这里也没有遍地都对他有恶意的神仙，在这里他可以肆意地在山林间呼啸穿越。当他凌绝于万年红杉的树顶睥睨着远处的仙界时，这世间的一切放佛都匍匐在他脚下。这感觉如此美好。

他喜欢这里。可他不属于这里。

他有个亲人，叫菩提。菩提对他很好。

他是神仙，他的家在仙界的斜月七星洞，在那里有个小阁楼，很小很小。阁楼被其他神仙的洞府包围着，他有些羡慕那些神仙，但他不喜欢他们，因为他们不喜欢他。虽然花果山比斜月七星洞不知道要好多少倍，虽然斜月七星洞周围有危险的神仙，但他还是更喜欢斜月七星洞，因为菩提住在那。他只是喜欢跟菩提一起。

那天从花果山回来，他们碰到了二郎神。他并不在意他碰到的是哪个神仙，他在意的是二郎神带的那只狗。那只狗系着链子，对着他狂吠。

他认得那种链子，自己的脖子上也系着相似的一条。

他仿佛明白了什么。他有些黯然。

我，是妖吗？他问菩提。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。

菩提告诉他的一切几乎令他崩溃。原来他不是天生地养，也不是顽石化身，他曾经有个家，他也曾经有过父母兄弟，亲戚族人。但一切都只是曾经。玉帝为了实验某种法术，派人将他母亲及部分族人掳掠至仙界兜率宫，而菩提，也因为自身的某些原因间接成了此次事件的帮凶。后来，他母亲及部分族人都死于兜率宫，他却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被菩提带回斜月七星洞偷偷抚养长大。

悟空一直以为自己是神仙。可他只是一只有了仙术的妖。

他这才明白了其他的神仙为什么不喜欢他，因为他是只妖，就算他有仙术，就算他以为自己是神仙，他也不过是只妖。

他很难过。

他难过的不是自己从仙突然变成妖这种落差。他难过的是，自己是妖，而菩提却是仙，这才是真的落差。

菩提对他说过，我是你父亲。他也一直认为是这样。原来自己从来都不是跟菩提一样的神仙，而仅仅只是菩提捡回来的一只妖。

很久很久之后，他才劝慰自己说，妖又怎么样，大不了不做神仙了，就算是妖，只要还能跟菩提在一起，就好。

于是他很努力地试图让自己忘掉那一切，忘掉花果山，忘掉已逝的父母族人，也忘掉菩提曾经对他们所造成的伤害。

只要还能跟菩提在一起，就好。

可是又怎能忘得掉。

生活原本就不会尽如人意。

当菩提的爸爸跟另个神仙起了争执的时候，在伤痛中尚未完全痊愈的悟空突然爆发了。他陷入极度的疯狂，招招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。

爸爸。千钧一发的时刻，一个声音传入耳中。他霎时清醒了，这一声爸爸让他想起了菩提。他愣愣地呆在原地，他想起刚才的作为，自己也被吓到了。

之后悟空被菩提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，他有点不安，却又被这儿吸引。这儿的确是个好玩的地方，青山，绿树，蓝天，白云，红日，彩霞。这儿跟花果山一样令他惊叹。他欣喜地爬上一块块巨石，可是没几步，他停住了。

面前是一堵墙。

而他一回头，正看见菩提离开的身影。

后来他才知道，这儿叫五指山。

他不知道为什么菩提会把自己独自留在这儿，但他知道自己住的铁笼子是来关押他的。关不关押无所谓，最重要的是，菩提不在这儿。他开始想念斜月七星洞，想念小阁楼，想念阁楼上的那扇窗户。那儿是他的家。

菩提一定回来接我出去的。悟空满怀希望地想着，在唯一的一面墙上画上了一扇窗户。阁楼的窗户。

五指山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
五指山的看守是太上老君的两个童子，一个叫清风，一个叫明月。清风常常通过虐*河*待*蟹*关在这里的妖取乐，尤其喜欢虐*河*待*蟹*悟空。明月虽然有点同情他们，但却不敢对清风说什么。清风是老君的儿子。

这个还不是最难受的。最难受的来自于悟空的同类。

那天悟空被放出来活动，他以前跟菩提生活在一起，总会羡慕别的神仙小孩可以一起玩，而自己只能透过阁楼的窗户看着他们，现在，他看见了自己的同类，这么多，一起玩。他有些欣喜。

他向接近自己的同类伸出了手，但却没有被友好地握住。

他们撕烂了他的衣服，追打他。他想逃，可是空间太小，他无路可逃。

日复一日。

当他再一次看见菩提时，他满心欢喜，满以为从此不用再过这种生活了。

他错了，菩提只是来看他的，仅仅是来看他。当菩提再一次转身离开，伤心至极的悟空悲愤地擦去了墙上的窗户。

既然所有的期盼都将化为失望的泡影，那么他也不会再怀有这可笑的奢望了。

可是不论你心情怎样的大起大落，生活总是在不咸不淡地继续。

他继续生活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。

这事其实很简单，他不是普通的妖，他拥有连神仙也望而却步的仙术。他先收服了高大威猛的泰山，然后勾引仇猴也就是现任猴王出来，然后从背后一罐子将他抽下假山。猴王本想反抗，但看见怒目而视的泰山，他才明白自己面对的一个多么强大的对手。

阵前横枪未必真豪杰，门后施棍如何不丈夫！

不久菩提又来了，他是来接他回家的。悟空想回去，但这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，他缓缓关上了他与菩提之间的门。

他的心快要碎了，菩提的心也快要碎了。

可是没办法。

从菩提第二次转身离开的时候，悟空的法术就又完成了突破，他有了自己的目标，有了自己想干的事，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万事依赖菩提的小孩。虽然他怀念那时候，可是回不去了。

菩提走后，利用自己懂得仙术可以自由出入五指山的优势，悟空用自己偷来的仙果琼浆收服了众猴，成功地成为了美猴王！

他要做的不止这些。他要回家，不止他自己，他还要带着自己所有被困的子民回家。回花果山。

一只老猴告诉他，猴子们没仙术，斗不过神仙。

悟空笑了。这事更简单，菩提家有仙丹。

那一夜，服用了的仙丹的猴子们杀死了清风，囚禁了明月。悟空又带着子民们马不停蹄地解救了被囚禁在仙界各处的子民。

而得悉了悟空大闹天宫的玉帝也调集天兵天将围追堵截。

最终的决战发生在南天门。

悟空带领妖众打败了天兵，却不料玉帝立于神龙之上已经完成了大诀的唱诵，眼见那足以毁天灭地的法术将要落在悟空身上时，泰山突然飞身跃起。那是盛怒之中的泰山拼劲全力的一跃。

后来直到悟空走到生命的尽头，他也没能飞跃到像泰山的那种高度。他常对人说，那是他毕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，没有谁可以飞跃得那么高。连神仙也不能。

玉帝承受了泰山的全力一击，却并没有死，只是悬挂在天河边。

救救我。他向悟空伸出了一只手。

悟空看着玉帝。这个人是跟菩提一样的神仙，他自己也曾经是神仙，虽然是自认为的。他想救玉帝，但想起惨死的泰山，悟空毅然地回转了身。

转身的一刹那，悟空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神仙了。

悟空终于带着子民们回到了花果山。

菩提随后跟来。

如来不会善罢甘休的，悟空，跟我回家吧，我会保护你的。菩提说。

悟空沉默了一会，回头看了看身后妖众看着自己那充满希望的目光，然后对菩提说：

悟空，已经到家了。

菩提懂了。

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，未来的迟早会到来。

当悟空又一次凌绝于万年红杉的树顶，眺望云雾中的仙界时，他突然想起了明月。自己曾经为拥有了神仙拥有的一切，却依然不被当作神仙看待而不平，可明月呢，他本身就是个神仙，却依然不能被当作神仙看待。

那些神仙，大概多半都这样吧。讲不出来为什么，但悟空确定自己的推断。

虽然即将面对与神仙们的无尽战斗，可悟空却有些同情自己的对手。

做神仙，到底有什么好呢？

悟空笑了。

那一刻，杉树底下妖众们眼中映出的那个天神般的身影，千百年之后，依然凝立于传说之中。